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星云对临济禅的诠释

发布时间:2023-09-06 13:24:23作者:楞严网

星云对临济禅的诠释

  提要:纵观中国佛教的历史,显而易见,星云是在世界范围内实践并推动人间佛教的工程师。他说:“人间佛教就是佛说的、人要的、净化的、善美的,凡是有助于幸福人生增进的教法。”基于这样的理念,他数十年如一日,奔走人海,摩顶放踵,百挫而无反顾。如果说太虚在中国近代史上提出了人间佛教的概念,并尝试系统化的理论论证,那么,星云无疑是全面实践人间佛教的第一人。从表面上看,星云的人间佛教模式是对太虚思想的继承、发展和实践,其实不然;从思惟逻辑和历史发展上讲,星云的思想显然是对佛法世出世间的全面理解,是对中国佛教历代高僧大德实现觉悟之路的契合,是对临济禅的现代诠释。

  毋庸置疑,佛教以觉悟为终极追求,以觉行圆满为最高境界,觉悟诸法因缘所生,故万象皆假、皆幻、皆空,也就是中。所以“佛”,即此“觉”为佛教修行的最高果位。然而,觉行圆满有赖于自觉、觉他,佛的最高果位也需藉悲智双运、利益众生的菩萨行方能成就。换句话说,实现觉悟成佛的超越追求,必须以现实人生为依托,引领世间众生同趋觉路。这就是“上求无生,下敦十善”,即禅门常说的“不离世间觉”。佛法正是以这样的悖论对世出世间予以辩证思惟的,自然也就为人间佛教思想奠定了合理性的逻辑思惟基础。

  就禅宗思想而言,通常说“南顿北渐”,虽然显示以“悟”为根本,但悟是整个佛教的终极追求,而不是禅宗的标识。禅宗突出的是“于相离相”、“于念离念”,集中表现为实现觉悟,通向终极之路的方法论的探讨。换句话说,禅宗之所以为禅宗,关键在于实现目的的方法,而不在于目标。临济禅尤不能例外,“暍”便是它的家风。所谓三玄、三要、四料简、四照用,都是它实现成佛的独特手段。星云对临济禅的诠释不仅在于方法,而且着眼于向禅和整个佛教思想的回归;不仅用语言文字,而且以身体力行的社会实践。

  一、星云和临济禅的全机大用

  宋明以下,佛教世界莫非禅宗,禅早已是佛教的代名词,不过,临济、曹洞还是占据一花五叶的主流。时至上个世纪初,佛教界尤其呈现综合的趋势。正像太虚说的那样,八宗为“同一教乘”,“敦为诠理”,“理为起行”,为“不拘一宗”的综合思想提供了合理性的证据。虚云则兼祧五宗,以制度化的形式展示综合的必然趋势。但是在一般的寺院里,难免还是要强调师承,重视家风。占据主流的临济宗也难免俗。星云就是在综合与“分宗专究”的历史条件下,于十二岁的童稚之年,投南京栖霞山寺志开上人出家的,成为临济四十八代传人,从而同临济禅结下了不解之缘。同时在南京,星云还参与了华藏寺职事发起的革新佛教运动,只是由于推动“新佛教运动”、“新生活规约”不能获得经忏道场住众的奉行,而在一番争议后,终于在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,作为僧侣救护队渡海而至台湾。

  少年星云在寺院里接受了严格,甚至可以说有点残酷的训练,但是却没有长期亲炙过任何一位老师,直到成名后的今天,他还抱着无限的遗憾说,“当时,如果有一位大德能指导我……必然会有很大的效果”。也正因为如此,才能使星云不拘一格、不拘一宗(临济禅),与时俱进,从而使人间佛教脱颖而出。

  众所周知,临济宗以“暍”风靡天下,有“五逆闻雷”、“全机大用”之称。《五家宗旨纂要》说临济家风“棒暍齐施,虎骤龙奔,星驰电掣,负冲天意气”,“卷舒纵擒,杀活自在,扫除情见”,“以无位真人为宗,或暍或棒,或竖拂明之”。“有时一暍如金刚王宝剑,有时一暍如踞地狮子,有时一暍如探竿影草,有时一暍不作一暍用”。充分体现了临济禅单刀直入,斩断逻辑思惟,觉悟心性、觉悟人生的峻烈风格。概括起来就是:因材施教、简便透脱。

  往深处探讨,临济接引学人,还有许多内容。所谓一暍具“三玄”(原则)、一玄具“三要”(要点)和因材施教的“四料简”(度量简别)。简单的说就是“暍”,在“喝”中断灭知障,在“喝”中明心见性。正所谓“青天轰霹雳,陆地起波涛”。显而易见,“暍”的原则、要点、区别,都是反观自心、觉悟人生的方法和途径。也就是说,所有这些接引学人的手段、要求,都是可以变通的权宜之法,而非不变的终极追求。星云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,才能实现对临济禅综合与创新性的诠释。

  星云特别指出:“所谓家风,乃指祖师接引后学的权宜之法。”他对临济禅的解释也一如上述。比如“临济势胜”、“机锋峻严”、“三玄三要、四料简等”,本质上“同为以心印心”的“无言之教”。在谈到禅与打坐的关系时,他又引证惠能偈“生来坐不卧,死去卧不坐,元是臭骨头,何为立功过”,明确指出,“参禅不一定要打坐,搬柴运水无非是禅,吃饭穿衣也充满禅机”,参禅的目的“是为了开悟”。可以看出,星云简别权、经,始终以禅门家风为权宜之方便,而不致把方法当作目的,当作对自心的终极关怀,扬弃了禅宗末流“目标置换”的偏颇。

  从禅宗临济一叶来讲,星云自然是临济四十八代传人,但由整个佛教而论,星云更是佛陀的传人。记得他说,从严格的意义上讲,他没有真正的师承,他的思想不是吸取某个人的观念,也“不是受哪个人的影响”。虽然他曾经有一个伟大的师父,但是他说:“我在外参学,几年也见不到他一面,更遑论亲近请益。”“人间佛教的思想,其实是我本来的性格”,“与生俱来的性格”,当然也是“佛陀的本怀”。“人间佛教并非创新,而是释迦牟尼一脉相承的教法”。因此可以这样说,星云作为临济宗的传人不仅具有临济的家风,更秉承了佛陀的本怀,或者说是上承释迦,下依本性,而以己意进退临济禅法,从而为综合创新的人间佛教奠定宽广深厚的沃土。

  二、出世人世、以死观生的佛陀本怀和杀活自在的临济禅

  通常总是说,佛说一切皆空,人生无常,如梦幻泡影,追求虚幻的彼岸世界,表现为遁隐山林,去情灭志,不食人间烟火,谓之“出世”。然而,修行总离不开现实人生,故又谓之“入世”,似乎佛法存在出世和人世两个方面,其实这只是为了表述的方便。事实上,佛法就是人间的法、人生的法。

  世,梵文l〇ka的意译,指时间,即过去、现在和未来,《楞严经》云:“世为迁流。”可毁坏、堕生灭者。间乃“中”义,也有间隔之义。简单的说,世间就是时间和空间,指的是人的生存和生存环境,即“有情世间”和“器世间”。“出”的意思并非脱离、割舍,而是超越或摆脱限制的自在。出世的本意应当是超越时间和空间,实现人生的不生不灭、众生一体,契合无间。换句话说,就是要在不受时空限制的理想层面上审视生存和生存环境,建设理想的社会生活,即净土世界。从哲学上讲,就是观、观照,或称反观。历代高僧大德所谓不离世间、不舍世间,说的就是这个意思。由此可见,人间佛教的要义正是佛陀的本愿,是同“觉悟”紧密相连的终极关怀。

  释迦出家,菩提证道,也就是出世,因缘就在不忍见人间之苦,而欲改良社会,济度众生。禅宗宗门反覆强调不离世间、不舍世间,要在行住坐卧、担水劈柴的日常活动中自觉、觉他。临济宗的全机大用无非也是如此。“机”就是方法,“用”则是以完美的心性建设人生、服务人生、升华人生。临济的创始人义玄于黄檗门下问“如何是佛祖西来意”?三问三遭打,直到最后从黄檗手中接过锄头栽松,并说“一为山门作境致,二为后人作标榜”,才得到黄檗的首肯,关键就在于他对现实的契合,对人生的不离不弃,对自性的深刻追寻。“路逢剑客须呈剑,不是诗人不献诗”,集中表现了义玄机用一致的现实主义精神。

  临济门下同样奉守“即心即佛”,而且认为,识得生死便是佛,不过把生死比作白天黑夜,而无所谓生,也无所谓死。这也是对生存的深刻见解。五祖法演关于小艳诗的故事,谈的是现实的情;莫将居士“万千差别无觅处,得来全在鼻尖头”,说的是真实的戚;着名的黄龙三关“生缘何处”之问,突显的是踏实的生。真情实戚,脚踏实地之生,充分显示临济禅的全机大用无非借助杀活自在的方法,斩断逻辑思惟,在无念中觉,在无相中悟,悟在当下,悟在现实,悟在人间。临济的全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人生社会之大用。星云对临济禅的诠释着眼点就在这里。

  毫无疑问,星云对临济禅或者说对佛法的理解是它的人性、社会性、参与精神和组织建设,具体说便是对人和人的生存环境的关注。“人间佛教”的概念的应用并非说还有非人间的佛教,或者说出世的佛教,也只是方便说法而已。概括起来说就是三间、三事或四大宗旨。

  所谓三间,就是星云强调要首先处理的时间、空间和人间,即佛说的“有情世间”和“器世间”。他指出:

  我们谈到生活,先要处理人生三间,就是时间、空间、人间。认识到时间失去了,时间不会再来!

  空间失去了,空间还有别的用途!人间失去了,人间不能回复!接着要重视人生三理:地理、人

  理、天理,若能处处用心,就会通身是手眼,志业开阔,生活自然就平顺了。

  如此对佛教人间性的诠释,同佛法中“出世”的本义显然符契,这就是出世人世。出世人世,星云的论述不胜枚举。正像《星云模式的人间佛教》中介绍的那样:

  人间佛教就是:佛说的、人要的、净化的、善美的。凡是有助于幸福人生增进的毅法,都是人间佛教教。

  佛陀出生在人间、修行在人间、成道在人间、弘化在人间,佛陀所有的毅言无一不是以人为对象。

  可以说人间佛教就是佛陀本有的教化。

  时间、空间、人间都需要创造,时间的创造是要懂得哪些是有价值的,哪些是无价值的,在有价值的事物上多花些时间,深入那宝贵的时刻。

  创造时间,乍听起来很玄奥,星云说起来却很简明:就是不要休息,因为“总有一天会永远休息”;再者就是把“零碎的时间整合起来,就变成许多时间”。他的生命是“一场与时间竞赛的马拉松赛跑”,所以他确信有三百岁的人生,但“三百岁不是等待来的”,“而是自己努力辛勤创造出来的”,因为他能像孔子说的那样,发愤忘食,乐以忘忧,所以他自信地说:“我没有时间老。”如此创造时间,自信人生三百年,会当水击三千里的气概,不是对时间的超越又是什么呢?

  至于空间,他说得更明白:

  空间的创造,有两个方法,一个是一心一境,心里空间不怕大;一个是一心多用,能量的发展不怕多。一心一境在修行上,是“心中无事一床宽”……一心多用,则是认识到一切众生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,不但要修行弘法,还要利益众生、心忧国事,排难解纷……要做的事情可多了……(一心)用在各个层面都会是一念三千,*轮大转,空间就会变得更大、更多、更美、更好了。

  说到人间的创造,星云首先强调,“人我之间是最难的”,并且讲了一个故事予以说明。他说一个小孩子因为同别人吵架而觉得委屈,于是对着山谷大叫:“我恨你!”结果回声传来,使他更加伤心。他妈妈告诉他应当高喊:“我爱你!”回声传来的便是:“我爱你!”于是他告诉人们:“以恨只能换得恨,用爱才能赢得爱。”同时他还指出:“这不只是人间的生活,也是通向圣者的境界。”由此可见,美好的人间,用爱相互拥抱而使之温暖的人间,就是超越时间、空间的圣界,净土也就是人的净土、人间的净土。

  三事和四大宗旨的核心就在对于人的关怀。二十多年前,星云为佛光山确立了四大宗旨,即以文化弘扬佛法、以教育培养人才、以慈善福利社会、以共修净化人心。其中教育、文化、慈善三事,星云又借慈航法师的话说明是二不救生存的三大命脉”,并进一步强调:“一座寺庙盖得如何的富丽堂皇,如果没有教育、文化、慈善等事业作为内涵,不是完整的道场,只是虚有其表的建筑而已。”②教育是教育人的教育,弘法是弘扬人的佛法,慈善是服务社会,当然也就是服务人的慈善!

  关于教育,应当看到,自古以来,有“女学不在黉门,而在寺观之间”的说法,事实上不止女学,平民教育正是如此。寺院对传统社会平民教育所起到的作用远比官方教育大的多。星云对人的教育的重视和付出的努力,自然也是对往圣绝学的继承。

  很明显,星云对临济禅的机用观,或者直接说对佛法的诠释,重视的是此时(时间)、此地(空间)、此人。但时是人的时,地是人的地,因此可以说他唯一关切的还是人。他注重的是人,致力的方向是社会,当然也不乏对制度化的组织建设的重视,事实上它们都是对人的关切——人心、人情、人格、人事、人道、人生、人缘、人意,一句话就是人间诸法。他一再要求要给人信心、给人欢喜、给人希望、给人方便。即使是对抽签卜筮之类活动,同样采取批判的、包容的态度,强调给人以纯净希望和美感。这就是“出世人世”的人间佛教,是为万世开太平的人间佛教!正因为如此,才能使千年黯室,一灯即明!

  当然,与三间直接相关的是生死。生死是人的根本问题,故佛说“生死事大”。人的问题的认识,绝大多数基于生死的认识。儒家重死,道家重生;基督敦讲复活,讲道成肉身,本质上也是重生。佛法力图超越生死,追求的是不生不灭的涅槃之境。临济宗人也曾将生死比作白天和黑夜,用一种悖论说明作为自然规律的生死的变化和永恒,目的在于引导人以平和的心态,坦然面对生和死。

  星云“用睡觉来观照死亡”的“死生”观,既是同临济禅生死思惟的契合,更是对佛法不生不灭、超越生死的中道观,或者说生命哲学深入浅出的理性诠释。

  他还告诉我们,社会的动乱,让他亲身经历了死亡,品尝过死亡的滋味,但他是用佛家的大智慧,即不生不灭的生命哲学审视死亡的。面对死亡的超然,使他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了更多的平易。他说“死亡不必太害怕,还没有到死的时候,就死不了”。这句听起来似乎是不用解释的大实话,实际上却是以他那“出死人生”的生命观,或者说是“以死观生”的死生观为底蕴的。他说:

  我经常用睡觉来观照死亡,有时候睡下去,很舒服,没有知觉,和死亡没有两样。我也经常用休息观照死亡,太累了,该休息了,放下吧!那和死亡也没有两样。

  星云还谈到几次核磁共振的体验,以及他是如何观照死亡的。他说,那是一个密闭的箱子,像一口棺材,里面没有光,也没有声音,没有色彩,只觉得很舒服:“我入灭了!”他意识到这就是死亡。接着他便指出:

  入灭是那样,出来就升华了,所以我们不要讲生死,而要讲死生·不只是生了才会有死,而是死才会生。“生死学”应该改咸“死生学”,死亡才是开始,生才是未来。

  对于人的根本问题生和死,星云有如此洒脱的观念,强调死是开始,生是未来(这里姑且不论谁是谁非,因为包括生死在内的一切存在原本就不是基于逻辑,而是基于经验,或者说理念),不仅给人以信心和希望,而且引导众生消除死亡的恐惧。他就是这样“但尽凡心,别无圣解”,以死观生,出死人生。星云的“死生学”同样是以人为本位的人生佛学,是和佛教的中道观,以及临济宗“生缘何处”一脉相承的全机大用。

  三、清通简约、平易近人的醒世棒暍

  从方法上讲,临济以暍着称,一暍千古,截断众流,目的是破除执着,反观自心,无凡圣、无造作,悟在当下,悟得平常。凡对临济禅有所了解的,对此都有深刻印象。星云接引学人,恰恰采用的是与临济禅和而不同,清通简约、平易近人的醒世棒暍,尤其显示了他的“人间佛教”的人性化风格。

  如前所言,禅门家风,实际上是各家接引学人采用的方法不同,而形成的各自特点。方法是权,是可以也必然会干变万化的。更何况,临济至宋黄龙慧南以下,已经开始对玄妙、棒暍进行检讨。黄龙有言曰:“说妙谈玄,乃太平之奸贼;行棒行暍,为乱世之英雄。英雄奸贼,棒暍玄妙,皆为长物。黄檗门下,总用不着。”于是,逐渐改变原先峻烈,而且有点丈二金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神秘气象,趋向平易。所谓:“道泰升平,反朴还淳,人人自有。”④星云指出:说法同样要从人的立场出发,不必作形而上的谈玄说妙,也不标榜神通灵异,而采取清通简约,充分人性化的方法,仍然可以说是临济家风的承续,是平易近人的醒世棒喝。

  概括起来说,星云教学的特点是:不谈玄说妙,不标榜神通怪异,信手拈来,因机施敦,幽默风趣,深入浅出,力透理路。

  上述“出死人生”、“以死观生”,从方法上讲,就是立足人的立场,面对现实人生,针对普通人的教法。既然面对的是普通人,就应当用通俗的话语,日常的事例,讲明农工妇孺能知、欲知的道理,否则,即便说得天花乱坠,听的人却是一头雾水,又有何用?早年在寺院里听经的一段经历,给星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他回忆当时曾问师兄听经如何,师兄说“讲得好极了”,再问怎么好法,回答“听不懂啊”!星云觉得很奇怪,听不懂怎么会好?所以他一再强调:

  听不懂的佛法再奥妙,只不过是东之高阁的装饰品而已,对我们的生活一点也没有帮助·我不喜欢谈玄说妙,更不喜欢故作神秘,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。不论佛法中多么难解的毅理,我总是深入浅出,让大家很容易的了解。就是谈空论有等形而上的问题,也要设法和日常生活印证。因为佛教一旦离开了生活,便不是我们所需要的佛法,不是指导我们人生方向的指针。

  佛法是人的佛法,人听不懂还有什么佛法?所以说法就应当和日常生活印证,让每一个人都能在现实中悟,在当下解。这就是星云说法的原则,也是星云平易近人的临济禅法。

  佛法谈空,又说万法非空,是假,追求的是不生不灭,超越有无的中道,确实很难用语言文字准确表述,所以有“说似一物即不中”的不可说论。然而,星云论此,驾轻就熟,顺手拈来,随口道出:

  白居易问法鸟窠禅师,诗云:

  特入空门问苦空,敢将禅事问禅翁;

  为当梦走浮生事,为复浮生在梦中?

  鸟窠以偈答:

  来时无迹去无踪,去与来时事一同;

  何须更问浮生事,只此浮生是梦中。

  浮生如梦,梦如浮生,佛说不生不灭、不来不去,所以不必问,无须知,只要好好地生活在如梦的浮生,或浮生的梦中。如此轻松自然的说法,唤起听众内心的共鸣,所有人在会心处欢呼雀跃,正因为他把“生”说到了人的身边,说到了人的心底,唤起了听众的信心和美感。

  如果说像这样的谈诗说偈,还需要心有灵犀的话,星云借担水劈柴、衣食住行种种触目皆是的事物诠释佛法的例子,更不胜枚举。

  由佛法看,世间万法,总在得失、进退之间。然而,得、进乃人之常情,所以无法面对失和退。故佛说“回头是岸”;禅宗亦歌之曰:“退步原来是向前”;临济僧云峰更深一层讲:“种种取舍,皆是轮回”,原本都是教人破除得失、进退的执着,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。不幸的是,有太多似乎接受佛法的人,只注意到失,只强调退,正像《红楼梦》中说的那样,“世人都晓神仙好,惟有功名忘不了,古今将相在何方?荒冢一堆草没了”,以及“眼前无路想回头”。用佛法衡量,这些只是理解了非有,而不明白非空,依然是一种“空”执。如此引导世人放弃、后退,自然又同俗情相隔甚远,而为大多数人难以理解,也难以接受。星云对此却有深入“中道”,而又非常通俗的说明。他说:

  平常我们总以为前进显耀的人生才是光荣的,而不知道后退的人生另外有一番风光。……所谓“山穷水尽疑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”。前进的人生,是一半的人生,加上另一半后退的人生,才圆满无缺。

  这里,一半、一半人生的通俗解释,显然比许多玄奥的说理更接近常情,更符合人性。尤其他那“跳探戈”的譬喻,把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,说得如此透彻、通明,尽管他讲的是婆媳关系。事实上,星云说的是人与人之间相处,要懂得进退,像跳探戈舞,你进我退,我进你退,“自然不会有摩擦”。说到夫妻,做丈夫的秘诀是:“吃饭要回家,身边少带钱,应酬成双对,出门有去处”:为人妻者应当“温言慰辛劳,饮食有妙味,家庭像乐园,凡事要报告”。由此总结出“以退为进,是人生处世的最高哲理”,“懂得以退为进的哲理,可以将我们的人生提升到拥有全面的世界”。星云就是这样,常常采用贴近日常生活的事例、话语,阐释深邃的人生哲理,以此觉迷醒世,教人悟在日常,悟在当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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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星云着眼于大众,融会于生活的教法,同样表现在“用典”之清通简约。原本阳春白雪之典故,由星云口中道出,一变而为街头巷尾无人不解的佛理。普遍强调,佛法破执,去情割爱,尤其要剪断男女之情,无疑也同现实有太多的冲突。星云为了说明“有情有爱也可以成道”,曾经引述“三茅道士”的故事:有三兄弟要到茅山修道,小弟为照顾生活在贫困之中的寡妇和四个孩子的一家,改变初衷,全心全意为这个残缺的家庭,奉献了九年的青春年华,并因此而成道。两个哥哥虽在茅山苦修,却未成正果。于是星云指出:

  俗情是重视形式,圣情却更重视精神意义;俗情寄托于占有,圣情寄托于悲愿。绝情绝爱可以成道,有情有爱也可以成道!

  俗情是占有的私欲,圣情是奉献的悲愿,佛家并非一概排斥情爱。这个典故的引用,就是为了说明这样的道理。如此说法,对于那些力主破斥情爱的,主张遁隐的人来说,不也是醒世棒暍吗?当然,这里还可以看出星云兼包并容,而不排斥所谓“外道”的博大胸怀。

  佛法的人性、人间性,本质上就是对神通灵异的反拨。星云幽默而又略带苦涩地说:

  我试过很多次,有一部经我讲不出来,就是《地藏经》。因为,第一,我没有去过地狱,第二,听的人也没有去过地狱,第三,老是刀山油锅,实在太悲惨、太可怜。我相信佛法是带领我们走向祥和、美好的境界,而不是让我们生起悲惨和恐怖。

  佛教是人的,人间的,不仅不崇拜神,当然更不谈鬼:只说美好的人生,而不是描绘阴森可怖的地狱。基于“人”的理念,他宁可对于经藏中的地狱之说鲜少着墨。这就是星云。正因为如此,他特别说明:“不一定有神明鬼怪会惩罚我们,其实鬼神也没有必要降灾赐福给我们,一切都是我们自己缺乏正见,以自己的愚痴束缚了自己”,“祸福决定在自己的手里”,“不要把自己交给鬼神,甚至愚昧的巫术之流去主宰”。⑧

  和地狱、鬼魂紧密相连的便是佛门的经忏。经忏是制度化的宗教超度亡灵的礼仪,像日本佛教寺院保留偏僻处作墓地一样,也是谋求生存的手段。但这种与鬼为邻,超亡送死的习惯毕竟是佛教的枝叶。星云对佛门循循善诱,同样提出了人性化的要求。他说早年读书,有一段明代高僧憨山的自述,说一日放焰口归寺,惊醒路边一户睡梦中的老人,听到他们议论说:“半夜三更走路的,不是贼骨头,就是经忏鬼!”憨山甚觉汗颜,于是发愿:“宁在蒲团静坐死,不做人间应赴僧。”星云对此感触甚深,一再说明,“这是我特别重视文教的原因,即使不能不做经忏,做经忏时也要说法”。星云就是这样“不以经忏为职业,不以游方为逍遥”,依靠纯现实主义的精神,化俗导世的。

  从另一方面看,与地狱相对的便是天堂,就是称为西方极乐净土世界的彼岸。佛学虽然从根本上否定创造一切的神只,但对彼岸世界的追求或多或少地还是带有杏不可及的神秘色彩,而且把彼岸和此岸对立起来,因此实现理想的追求,不在今生,而在来世。禅宗早已注意到了这一点,一再说明“识得本心,便能成佛”,便可以登上佛光普照,充满喜乐的莲花世界,把对西方净土的追求变成对自心的追求。如此虽然用净心融彼岸和此岸于一体,毕竟还有点虚玄。临济禅进一步发挥了禅门“不离世间觉”的思想,以棒暍引导人们悟在一语一默、行住坐卧的日用生活之间。星云无疑发挥了临济宗的现实主义精神,不仅讲“此岸、彼岸,其实都是在我们的一念心中”,而且将彼岸置于人间,置于现在。他的诠释是:

  彼岸是能够给人平安,彼岸是精勤向上:妥住身心,彼岸是如理的智慧生活:否则,瞠恨、懒惰、散乱、愚痴,那就是此岸了。

  你可以拥有此岸,但也要拥有彼岸啊!你可以把此岸建设成净土。

  无论是此岸,还是彼岸,不仅在人的心念之中,而且在现实世界之内。彼岸是人间的彼岸,净土是人间的净土。星云就是这样,用鲜活的人生佛学,生动活泼的语言,引领众生建设人间净土的。

  面对人的说法,星云显然不愿板着面孔,而是以平易近人的态度,表现了智者的幽默。曾经有一信徒,由于儿子遭遇车祸,怀疑菩萨不灵,而向星云求教。星云说:“菩萨是很灵,但是你儿子骑得很快,连菩萨也追不上呀!”我相信,无论是哪个信徒,还是其他人,听了星云类似打趣的话,都会会心的微笑。这里,他不仅说出了佛教“自作业,自受果”的因果论,而且教人在现实生活中,如何规范自己的行为,为创建和谐的人间净土作出自己的努力。

  对信徒如此,对学者则是另一种诚恳的生动。记得他在上海的一次座谈会上,同内地学者们讲:共产党说宗教是工具,很有道理。我也希望是工具,否则就没有用了。这些话听起来简单,并且似乎有点自贬,但在那风趣的话语后面,蕴涵了多少意味深长的哲理,表现了他对故国神州的眷恋,以及共建人间净土的赤子之心。

  四、综合与创意

  二十世纪以来,佛教呈现明显的多元与综合趋势,星云的人间佛教不仅是对临济禅的继承,而且是对整个佛教思想的继承,主张八宗兼弘:不仅是对释迦本怀的追寻,而且是对古今中西优秀文化的兼包并容,充分展示了他在综合趋势中的博大胸怀。但仅仅综合是远远不够的,缺乏创意的综合只能说是杂凑。我们从星云的人间佛教中感受到的正是在综合中的创意。慈惠在(星云大师十二问)中介绍:“在佛教界堪称‘佛教的胡适\’之佛光山开山星云大师”,“对佛教的革新,都一如胡适先生,有其独特的风格,而且具有多层面与多样化的内涵”,从上面的论述中也可略见二一。由于篇幅所限,不再赘叙,容后再议。

  总之,星云对临济禅的诠释,重在生、重在人、重在人间、重在现实、重在当下、重在综合与创新。他在接引人的方法上不拘一格、因材施数、轻松幽默,既是对临济禅的活用,同时显示出更为人性化的现代禅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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